尋找夜夢

2011年10月27日 星期四

落花生


落花生



  屋裡電風扇呼呼地轉,時而發出卡達卡達的聲響,似乎隨時準備停工,弟弟在長椅上睡著了,庭前放著一整袋還帶土的落花生,阿祖紋路縱橫的臉上看不到汗水,就著一張小木椅坐在剝土豆殼的篩子前。土粉已經乾透了,大地的味道跟著花生殼慢慢爬到阿祖的身上,指甲縫和皮膚深深淺淺的皺摺都鋪上這年夏天豐收的土壤。阿祖已經八十好幾,每次看到她總是有事忙,掃地、餵狗、織網袋、剝土豆殼……,彎彎的背上,戴著姨為她細細燙過的捲髮,極短的灰白頭髮,一小圈一小圈地繞成我們不知道的歲月謎團,像我從來算不清的她的年歲。她一個人能坐上幾個小時,剝上小半袋土豆殼,時間彷彿停止在這個畫面,像一幅靜靜的寫實畫。即使關節疼痛,眼前茫茫,阿祖卻總是安穩地坐著,路過前門的孩子,快速地跑步飛過,在空氣中留下一句「阿祖!」做為她每日的撫慰劑。



  我提了張椅子對坐,大拇指用力朝土豆殼兩半接合的地方下壓,表情因為用力而過度猙獰,啵,兩顆土豆仁應聲而出,上頭覆有粉紅色的薄膜,像人體血液的網絡。鼻子吸入土粉,有點生生澀澀脆脆,大地的味道還帶著陽光的餘溫。七月斜斜地靠在阿祖身上,盛夏的溽氣好像不對她造成困擾。



  阿祖不多話,或者說我們這些孫子輩也幾乎不太知道怎麼跟阿祖聊天,除了疾速飛過的稱謂,就只有每到新年發紅包的時刻,有所接觸了,阿祖總是公平地在每個紅包袋裡放著兩張一百元紙鈔,穿梭長條形的家屋,到各個叔公家分送紅包,前面兩間靠街上的是我的外公和小叔公家,走到後面,經過早就沒有養豬的豬舍,還有條豢養我們童年的長長巷子,是另外兩位叔公家,連著一間整齊的三合院落是叔公祖獨居的院子,裡頭有香氣濃烈的玉蘭花,小時候大家都想翻牆進去探險的地方,盡頭是顆芒果樹,陪著小朋友長成了十幾二十歲的大人,它的身形卻沒有長大多少,樹根處多的是柏油水泥的包圍,遏阻它原本郁郁的生氣。同輩中我年紀最長,是帶著大家玩耍的孩子王、大姊頭,我們就在這條巷子裡玩躲貓貓、大白鯊、紅綠燈、放煙火、提鐵罐做成的燈籠。有時也常常做出把羽毛球打到別人家屋頂的傻事。阿祖,用每一年的壓歲錢添我們臉頰的紅潤,要是有新的弟弟妹妹出世,她就會開始忙碌起來,帶著小娃娃在巷子裡又走一遍歲月。



  阿祖的手規律地剝著落花生,我的手卻不耐花生的堅殼,隱隱發紅作痛,我驚奇地向阿祖探問剝殼的技巧,她細細地重複動作要我模擬,看仔細了左右的接縫處,用大拇指指尖攻陷它最微脆的結構,剝!



  一顆一顆,是阿公這一季準備播種的花生種子,圓圓胖胖的粉紅色,是這一季收穫的源頭。阿祖總是擔心著每一家子孫的生活,每到年節,細數著哪一家的孩子還沒有見著,哪一家的孩子年歲到了還沒有成親,平日裡的農忙是阿祖一輩子生活的規律,即使年歲大了,被孩子要求別要下田,但季節一樣到阿祖的門口報到,哪一季要播種了,一期稻二期稻的收成如何,阿祖總是默默地在心裏算著每一家的甘苦。



  阿公的田後方就是濁水溪堤防,堤防內還有許多的作物,稻、花生還有鵝或者是鴨,另一種是常年經營的砂石場。



  阿公說,他們剛搬來這裡的時候,現在村莊裡的聚落、大馬路,都是田野,他記得八七水災的時候,水淹到屋子的床舖上,家裡養的牛和牲口都散了,他和大人們在風雨的夜裡搶救家裡不多的財物和牲畜。現在,村子裡有了可供砂石車行走的大馬路,幾年前開了第一家便利商店,大家的出入多了參考用的紅綠燈。阿公的田在國民小學後面,記得小學一年級的時候,老師曾經帶我們走過這個路線去郊遊,大家帶著零食,在很熱的天氣下享受離開學校的快樂。



  小的時候,常聽大人說濁水溪的故事,我們都叫她「後壁溪」,後壁溪大水暴漲的夜,有一個矮胖的男人和一個高瘦的男人,何利用肉身作成一條橋讓大家渡河。後壁溪裡,七月的水漩,會有長長的手等在河流裡頭,把貪玩的孩子帶走。小時候的夜晚,後壁溪的方向常傳來國軍的砲彈聲,溪裡有撿砲彈殼的人家,為了搶得彈殼賣個好價錢,在尚未停火的時刻誤闖,被炸壞了四肢,或者晚歸因為溪水暴漲丟了性命。



  後壁溪的故事滋養著童年夜晚的探險,鐵罐子戳洞的燈籠裡點著搖晃的燭火,黑暗侵襲一整隊的小朋友,在顫慄中得到長大的快樂。我們慢慢地被生活帶走,離開溪的故事,離開黑夜,離開童年和家鄉,留下年老的阿公還在田溝間為花生除草,阿祖在家門口遙望。好久不見的孩子伴已經長成比我還高的大人,他們是加油站的員工、飲料店的店員、日月潭餐廳的切菜生……,好久沒有再看過從土裡長出來的小黃花,我們是被掘起的落花生,帶著大地的味道,水洗、滾煮,穿上城市的外套,進入生產的軌道。電風扇卡達卡達的轉,阿祖細碎地數著每一個孩子的名字,誰交了男女朋友還沒有帶回來給她看,歲月風乾的掌紋,被土粉填滿。



  筆尖刺下墨跡,輕輕挑起復而劃下長長一道口子,羊水緩緩流淌而出,隨著起伏凹折的紋理奔成突跳的靜脈。熱,暈染擴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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